第四十七回 呆霸王调情遭苦打 冷郎君惧祸走他乡

    话说王夫人听见邢夫人来了,连忙迎了出去。邢夫人犹不知贾母已知鸳鸯之事,正还要来打听信息。进了院门,早有几个婆子悄悄的回了他,他方知道。待要回去,里面已知,又见王夫人接了出来,少不得进来。先与贾母请安,贾母一声儿不言语,自己也觉得愧悔。凤姐早指一事回避了。鸳鸯也自回房去生气。薛姨妈王夫人等恐碍着邢夫人的脸面,也都渐渐的退了。邢夫人且不敢出去。贾母见无人,方说道:“我听见你替你老爷说媒来了。你倒也三从四德的,只是这贤惠也太过了。你们如今也是孙子儿子满眼了,你还怕他,劝两句都使不得?还由着你老爷那『性』儿闹!”邢夫人满面通红,回道:“我劝过几次都不依。老太太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呢,我也是不得已儿。”贾母道:“他『逼』着你杀人,你也杀去?如今你也想想:你兄弟媳『妇』本来老实,又生得多病多痛的,上上下下那不是他『操』心;你一个媳『妇』虽然帮着,也是天天丢下爬儿弄扫帚。凡百事情,我如今都自己减了。他们两个就有一些不到的去处,有鸳鸯那孩子还心细些,我的事情他还想着一点子,该要去的,他就要了来;该添什么,他就度空儿告诉他们添了。鸳鸯再不这样,他娘儿两个,里头外头,大的小的,那里不忽略一件半件,我如今反倒自己『操』心去不成?还是天天盘算和你们要东西去?我这屋里有的没的,剩了他一个,年纪也大些,我凡百的脾气『性』格儿他还知道些;二则他还投主子们的缘法,也并不指着我和这位太太要衣裳去,又和那位『奶』『奶』要银子去。所以这几年,一应事情,他说什么,从你小婶和你媳『妇』起以至家中大大小小,没有不信的。所以不单我得靠,连你小婶媳『妇』也都省心。我有了这么个人,便是媳『妇』和孙子媳『妇』有想不到的,我也不得缺了,也没气可生了。这会子他去了,你们弄个什么人来我使?你们就弄他那么一个真珠人来,不会说话也是无用。我正要打发人和你老爷说去,他要什么人,我这里有钱,叫他只管一万八千的买去,就这个丫头不能。留下他伏侍我几年,就比他日夜伏侍我尽了孝的一般。你来的也巧,你就去说,更妥当了。”

    说毕,命人来“请了姨太太你姑娘们来。说个话儿才高兴,怎么又都散了。”丫头们忙答应着去了。众人忙赶的又来。只有薛姨妈向丫鬟说道:“我才来了,又作什么去,你就说我睡了觉了。”那丫头道:“好亲亲的姨太太,姨祖宗!我们老太太生气呢,你老人家不去,没个开交了。只当疼我们罢。你老人家嫌乏,我背了你老人家去。”薛姨妈笑道:“小鬼头儿,你怕些什么,不过骂几句完了。”说着,只得和这小丫头子走来。贾母忙让坐,又笑道:“咱们斗牌罢。姨太太的牌也生,咱们一处坐着,别叫凤姐儿混了我们去。”薛姨妈笑道:“正是呢,老太太替我看着些儿。就是咱们娘儿四个斗呢,还是再添那个呢?”王夫人笑道:“可不只四个。”凤姐道:“再添一个人热闹些。”贾母道:“叫鸳鸯来,叫他在这下手里坐着。姨太太的眼也花了,咱们两个的牌都叫他瞧着些儿。”凤姐儿叹了一声,向探春道:“你们知书识字的,倒不学算命!”探春道:“这又奇了。这会子你不打点精神赢老太太几个钱,又想算命。”凤姐道:“我正要算算今儿该输多少呢。我还想赢呢!你瞧瞧,场子没上,左右都埋伏下了。”说的贾母薛姨妈都笑起来。一时,鸳鸯来了,便坐在贾母下手。鸳鸯之下便是凤姐儿。铺下红毡,洗牌告幺,五人起牌。斗了一回,鸳鸯见贾母的牌已十严,只等一张二饼,便递了暗号与凤姐儿。凤姐正该发牌,便故意踌躇了半晌,笑道:“我这一张牌定在姨妈的手里扣着呢。我若不发这一张,再顶不下来的。”薛姨妈道:“我手里并没有你的牌。”凤姐儿道:“我回来是要查的。”薛姨妈道:“你只管查。你且发下来,我瞧瞧是张什么。”凤姐便送在薛姨妈跟前。薛姨妈一看是个二饼,便笑道:“我倒不稀罕他,只怕老太太满了。”凤姐儿听了,忙笑道:“我发错了。”贾母笑的已掷下牌来,说:“你敢拿回去。谁叫你错的不成!”凤姐道:“可是我要算一算命呢。这是自己发的,也怨埋伏!”贾母笑道:“可是你自己该打着你那嘴,问着你自己才是。”又向薛姨妈笑道:“我不是小器爱赢钱,原是个彩头儿。”薛姨妈笑道:“可不是这样。那里有那样糊涂人,说老太太爱钱呢。”凤姐正数着钱,听了这话,忙又把钱穿上了,向众人笑道:“够了我的了。竟不为赢钱,单为赢彩头儿。我到底小器,输了就数钱,快收起来罢。”贾母规矩是鸳鸯代洗牌,因和薛姨妈说笑,不见鸳鸯动手,贾母道:“你怎么恼了,连牌也不替我洗?”鸳鸯拿起牌来,笑道:“二『奶』『奶』不给钱么!”贾母道:“他不给钱,那是他交运了。”便命小丫头子把他那一吊钱都拿过来。小丫头子真就拿了搁在贾母傍边。凤姐忙笑道:“赏我罢!我照数儿给就是了。”薛姨妈笑道:“果然凤丫头小器,不过是顽儿罢了。”凤姐听说,便站起来,拉着薛姨妈,回头指着贾母素日放钱的一个木匣子笑道:“姨妈瞧瞧,那个里头不知顽了我多少去了。这一吊钱,顽不了半个时辰,那里头的钱就招手儿叫他了。只等把这一吊也叫进去了,牌也不用斗了,老祖宗的气也平了,又有正经事差我办去了。”话未说完,引的贾母众人笑个不住。偏有平儿怕钱不够,又送了一吊来。凤姐道:“不用放在我跟前,也放在老太太的那一处罢。一齐叫进去倒省事,不用作两次,叫箱子里的钱费事。”贾母笑的手里的牌撒了一桌子,推着鸳鸯,叫“快撕他的嘴”。平儿依言放下钱,也笑了一回,方回来。至院门前,遇见贾琏,问他:“太太在那里呢?老爷叫我请过去呢。”平儿忙笑道:“在老太太跟前呢,站了这半日,还没动呢。趁早儿丢开手罢。老太太生了半日气,这会子亏二『奶』『奶』凑了半日趣儿,才略好了些。”贾琏道:“我过去只说讨老太太的示下,十四往赖大家去不去,好预备轿子的。又请了太太,又凑了趣儿,岂不好。”平儿笑道:“依我说,你竟不去罢。合家子连太太宝玉都有了不是,这会子你又填限去了。”贾琏道:“已经完了,难道还找补不成?况且与我又无干。二则老爷亲自吩咐我请太太的,这会子我打发人去,倘或知道了,正没好气呢,指着这个,拿我出气罢。”说着,就走。平儿见他说得有理,也便跟了过来。贾琏到了堂屋里,便把脚步放轻了,往里间探头,只见邢夫人站在那里。凤姐儿眼尖,先就瞧见了,使眼『色』儿不命他进来;又使眼『色』与邢夫人。邢夫人不便就走,只得倒了一碗茶来,放在贾母跟前。贾母一回身,贾琏不防,便没躲伶俐。贾母便问:“外头是谁?倒像个小子一伸头。”凤姐忙起身说:“我也恍惚看见一个人影儿,让我瞧瞧去。”一面说,一面起身出来。贾琏忙进去,陪笑道:“打听老太太十四可出门,好预备轿子。”贾母道:“既这么样,怎么不进来?又作鬼作神的。”贾琏陪笑道:“见老太太顽牌,不敢惊动,不过叫媳『妇』出来问问。”贾母道:“就忙到这一时?等他家去,你问多少问不得!那一遭儿你这么小心来着!又不知是来作耳报神的,也不知是来作探子的。鬼鬼祟祟的,倒吓了我一跳。什么好下流种子!你媳『妇』和我顽牌呢,还有半日的空儿。你家去再和那赵二家的商量治你媳『妇』去罢。”说着,众人都笑了。鸳鸯笑道:“鲍二家的,老祖宗又拉上赵二家的。”贾母笑道:“可是,我那里记得什么抱着背着的。提起这些事来,不由我不生气。我进了这门子作重孙子媳『妇』起,到如今我也有了重孙子媳『妇』了,连头带尾五十四年,凭着大惊大险千奇百怪的事,也经了些,从没经过这些事。还不离了我这里呢。”贾琏一声儿不敢言语,忙退了出来。平儿站在窗外,悄悄的笑道:“我说着你不听,到底碰在网里了。”正说着,只见邢夫人也出来了。贾琏道:“都是老爷闹的,如今都搬在我和太太身上。”邢夫人道:“我把你这没孝心雷打的下流种子!人家还替老子死呢,白说了几句,你就抱怨了。你还不好好的呢。这几日生气,仔细他捶你。”贾琏道:“太太快过去罢,叫我来请了好半日了。”说着,送他母亲出来,过那边去。邢夫人将方才的话只略说了几句,贾赦无法,又含愧,自此便告病,且不敢见贾母,只打发邢夫人及贾琏每日过去请安。只得又各处遣人购求寻觅,终久费了八百两银子,买了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来,名唤嫣红,收在屋内。不在话下。这里斗了半日牌,吃晚饭才罢。此一二日间无话。

    展眼到了十四日黑早,赖大的媳『妇』又进来请。贾母高兴,便带了王夫人薛姨妈及宝玉姊妹等,至赖大家花园中坐了半日。那花园虽不及大观园,却也十分齐整宽阔,泉石林木,楼阁亭轩,也有好几处惊人骇目的。外面厅上,薛蟠、贾珍、贾琏、贾蓉并几个近族的。很远的也没来,贾赦也没来。赖大家内也请了几个现任的官长并几个世家子弟作陪。因其中有柳湘莲,薛蟠自上次会过一次,已念念不忘。又打听他最喜串戏,且串的都是生旦风月戏文,不免错会了意,误认他作了风月子弟。正要与他相交,恨没有个引进。这日可巧遇见,乐得无可不可。且贾珍等也慕他的名,酒盖住了脸,就求他串了两出戏。下来,移席和他一处坐着,问长问短,说此说彼。那柳湘莲原是世家子弟,读书不成,父母早丧,素『性』爽侠,不拘细事,酷好耍枪舞剑,赌博吃酒,以至眠花卧柳,吹笛弹筝,无所不为。因他年纪又轻,生得又美,不知他身份的人,却误认作优伶一类。那赖大之子赖尚荣与他素昔交好,故今日请来作陪。不想酒后,别人犹可,独薛蟠又犯了旧病。他心中早已不快,得便意欲要走开完事。无奈赖尚荣死也不放。赖尚荣又说:“方才宝二爷又嘱咐我,才一进门,虽见了,只是人多不好说话;叫我嘱咐你,散的时候别走,他还有话说呢。你既一定要去,等我叫他出来,你两个见了再走,与我无干。”说着,便命小厮们到里头找一个老婆子悄悄告诉,请出宝二爷来。那小厮去了没一盏茶时,果见宝玉出来了。赖尚荣向宝玉笑道:“好叔叔,把他交给你,我张罗人去了。”说着,一迳去了。宝玉便拉了柳湘莲到厅侧小书房中坐下,问他这几日可到秦钟的坟上去了。柳湘莲道:“怎么不去!前日我们几个人放鹰去,离他坟上还有二里,我想今年夏天的雨水勤,恐怕他的坟站不住,我背着众人走到那里去瞧了一瞧,果然又动了一点子。回家来就便弄了几百钱,第三日一早出去,雇了两个人收拾好了。”宝玉道:“怪道呢。上月我们大观园的池子里结了莲蓬,我摘了十个,叫茗烟出去到坟上供他去。回来我也问他可被雨冲坏了没有。他说不但没冲,且比上回又新了些。我想着不过是这几个朋友新筑了。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,一点儿作不得主,行动就有人知道,不是这个拦,就是那个劝的,能说不能行。虽然有钱,又不能由我使。”湘莲道:“这个事也用不着你『操』心,外头有我呢,你只心里有了就是。眼前十月初一,我已经打点下上坟的花消。你知道我一贫如洗,家里是没的积聚的,纵有几个钱来,随手就光的,不如趁空儿留下这一分,省得到了跟前扎煞手。”宝玉道:“我也正为这个要打发茗烟找你,你又不大在家,知道你天天萍踪浪迹,没个一定的去处。”湘莲道:“你也不用找我。这个事不过各尽其道。眼前我还要出门去走走,外头逛个三年五载再回来。”宝玉听了,忙问:“这是为何?”柳湘莲冷笑道:“你不知道我的心事。等到跟前,你自然知道。我如今要别过了。”宝玉道:“好容易会着,晚上同散,岂不好。”湘莲道:“你那令姨表兄还是那样,再坐着,未免有事,不如我回避了倒好。”宝玉想了一想道:“既是这样,倒是回避他为是。只是你要果真远行,必须先告诉我一声,千万别悄悄的走了。”说着,便滴下泪来。柳湘莲道:“自然要辞的,你只别和别人说就是了。”说着,便站起来要走,又道:“你们进去,不必送我。”一面说,一面出了书房。刚至大门前,早遇见薛蟠在那里『乱』嚷『乱』叫,说:“谁放了小柳儿走了!”柳湘莲听了,火星『乱』迸,恨不得一拳打死;复思酒后挥拳,又碍着赖尚荣的脸面,只得忍了又忍。薛蟠忽见他走出来,如得了珍宝,忙趔趄着上来,一把拉住,笑道:“我的兄弟,你往那里去了?”湘莲道:“走走就来。”薛蟠笑道:“好兄弟,你一去都没兴了,好歹坐一坐,你就是疼我了。凭你有什么要紧的事,交给哥,你只别忙。有你这个哥,你要做官发财都容易。”湘莲见他如此不堪,心中又恨又愧,早生一计,便拉他到避人之处,笑道:“你真心和我好,假心和我好呢?”薛蟠听这话,喜得心痒难挠,乜斜着眼,忙笑道:“好兄弟,你怎么问起我这话来!我要是假心,立刻死在眼前。”湘莲道:“既如此,这里不便。等坐一坐,我先走,你随后出来,跟我到下处,咱们提另喝一夜酒。我那里还有两个绝好的孩子,从没出门的。你可连一个跟的人也不用带,到了那里,伏侍的人都是现成的。”薛蟠听如此说,喜得酒醒了一半,说:“果然如此?”湘莲笑道:“如何人拿真心待你,你倒不信了?”薛蟠忙笑道:“我又不是呆子,怎么有个不信的呢。既如此,我又不认得,你先去了,我在那里找你?”湘莲道:“我这下处在北门外头。你可舍得家,城外住一夜去?”薛蟠笑道:“有了你,我还要家做什么!”湘莲道:“既如此,我在北门外头桥上等你。咱们席上且吃酒去。你看我走了之后你再走,他们就不留心了。”薛蟠听了,连忙答应。于是二人复又入席,饮了一回。那薛蟠难熬,只拿眼看湘莲,心内越想越乐,左一壶,右一壶,并不用人让,自己便吃了又吃,不觉酒已八九分了。湘莲便起身出来,瞅人不防去了。至门外,命小厮杏奴:“先家去罢。我到城外就来。”说毕,跨马直出北门桥上等候薛蟠。没顿饭时的工夫,只见薛蟠骑着一匹大马,远远的赶了来,张着嘴,瞪着眼,头似泼浪鼓一般,不住左右『乱』瞧。及至从湘莲马前过去,只顾望远处瞧,不曾留心近处,反(左足右丽)过去了。湘莲又是笑,又是恨,便也撒马随后赶来。薛蟠往前看时,渐渐人烟稀少,便又圈马回来再找。不想一回头见了湘莲,如获奇珍,忙笑道:“我说你是个再不失信的。”湘莲笑道:“快往前走,仔细人看见跟了来就不便了。”说着,先就撒马前去。薛蟠也紧紧的跟来。湘莲见前面人迹已稀,且有一带苇塘,便下马将马拴在树上,向薛蟠笑道:“你下来,咱们先设个誓,日后要变了心,告诉人去的,就应了誓。”薛蟠笑道:“这话有理。”连忙下了马,也拴在树上,便跪下说道:“我要日久变心,告诉人去的,天诛地灭。”一语未完,只听嘡的一声,颈后好似铁锤砸下来,只觉得一阵黑,满眼金星『乱』迸,身不由己,便倒下了。湘莲走上来瞧瞧,知他是个笨家子,不惯捱打,只使了三分气力向他脸上拍了几下,登时便开了果子铺。薛蟠先还要挣扎起来,又被湘莲用脚尖点了两点,仍旧跌倒,口内说道:“原是两家情愿。你不依,只好说,为什么哄出我来打我?”一面说,一面『乱』骂。湘莲道:“我把你瞎了眼的!你认认柳大爷是谁。你并不哀求,你还伤我。我打死你也无益,只给你个利害罢。”说着,便取了马鞭子过来,从背至胫,打了三四十下。薛蟠酒已醒了大半,觉得疼痛难禁,不禁有嗳哟之声。湘莲冷笑道:“也只如此!我只当你是不怕打的。”一面说,一面又把薛蟠的左腿拉起来,朝苇中泞泥处拉了几步,滚的满身泥水,又问道:“你可认得我了?”薛蟠不应,只伏着哼哼。湘莲又掷下鞭子,用拳头向他身上擂了几下。薛蟠便『乱』滚『乱』叫,说:“肋条折了。我知道你是正经人,因为我错听了傍人的话了。”湘莲道:“不用拉傍人,你只说现在的。”薛蟠道:“现在没什么说的。不过你是个正经人,我错了。”湘莲道:“还要说软些才饶你。”薛蟠哼哼着道:“好兄弟。”湘莲便又一拳。薛蟠嗳了一声道:“好哥哥。”湘莲又连两拳。薛蟠忙嗳哟叫道:“好老爷,饶了我这没眼睛的瞎子罢。从今以后,我敬你怕你了。”湘莲道:“你把那水喝两口。”薛蟠一面听了,一面皱眉道:“这水脏的很,怎么喝得下去。”湘莲举拳就打。薛蟠忙道:“我喝,喝。”说着说着,只得俯头向苇根下喝了一口,犹未咽下去,只听哇的一声,把方才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。湘莲道:“好脏东西。你快吃尽了饶你。”薛蟠听了,叩头不迭,道:“好歹积点阴功饶我罢。这至死不能吃的。”湘莲道:“这样气息,倒熏坏了我。”说着,丢下薛蟠,便牵马认镫去了。这里薛蟠见他已去,方放下心来,后悔自己不该误认了人。待要扎挣起来,无奈遍体疼痛难禁。谁知贾珍等在席上忽不见了他两个,各处寻找不见。有人说,恍惚出北门去了。薛蟠的小厮们素日是惧他的,他吩咐了不许跟去,谁还敢找去。后来还是贾珍不放心,命贾蓉带着小厮们寻踪问迹的直找出北门,下桥二里多路,忽见苇坑傍边薛蟠的马拴在那里。众人都道:“可好了。有马必有人。”一齐来至马前,只听苇中有人呻『吟』。大家忙走来一看,只见薛蟠衣衫零碎,面目肿破,没头没脸,遍身内外滚的似个泥猪一般。贾蓉心内已猜着九分了,忙下马命人搀了出来,笑道:“薛大叔天天调情,今儿调到苇子坑里来了。必定是龙王爷也爱上你风流,要你招驸马去,你就碰到龙犄角上了。”薛蟠羞的恨没地缝儿钻进去,那里爬的上马去。贾蓉只得命人赶到关厢里雇了一乘小轿来,薛蟠坐了,一齐进城。贾蓉还要抬往赖家去赴席,薛蟠百般央告,又命他不要告诉人,贾蓉方依允了,让他各自回家。贾蓉仍往赖家回覆贾珍,并说方才形景。贾珍也知为湘莲所打,笑道:“他也须得吃个亏才好。”至晚散了,便来问候。薛蟠自在卧房将养,推病不见。

    且说贾母等回来,各自归家时,薛姨妈和宝钗见香菱哭得眼睛肿了。问其原故,忙赶来瞧薛蟠时,见脸上身上虽有疮痕,并未伤筋动骨。薛姨妈又是心疼,又是发恨,骂一回薛蟠,又骂一回柳湘莲,意欲告诉王夫人遣人寻拿柳湘莲。宝钗忙劝道:“这不是什么大事,不过他们一处吃酒,醉后反脸常情。谁醉了,多挨几下子打,也是有的。况且咱们家的无法无天,人所共知。妈不过是心疼的缘故。要出气也容易,等三五天哥哥养好了,出的去时,那边珍大爷琏二爷这干人也未必白丢开了,自然备个东道,叫了那个人来,当着众人替哥哥赔不是认罪就是了。如今妈先当件大事告诉众人,倒显得妈偏心溺爱,纵容他生事招人;今儿偶然吃了一次亏,妈就这样兴师动众,倚着亲戚之势,欺压常人。”薛姨妈听了道:“我的儿,到底是你想的到。我一时气糊涂了。”宝钗笑道:“这才好呢。他又不怕妈,又不听人劝,一天纵似一天,吃过两三个亏,他倒罢了。”薛蟠睡在炕上,痛骂柳湘莲,又命小厮们去拆他的房子,打死他,和他打官司。薛姨妈禁住小厮们,只说柳湘莲一时酒后放肆,如今酒醒,后悔不及,惧罪逃走了。薛蟠见如此说了……要知端的,且听下回分解。